伟大的牛仔裤,了不起的Levi’s
浏览次数:2250 添加时间:2010/2/26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下午,台北市龙泉街九十二巷快到底的一幢日式小楼内的卧室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正慢慢地穿上五天前他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条四天之内洗了三次、试穿了两次、前面口袋上端两头打着铜钉、后面右方口袋边上露出一面小小红旗的靛蓝色长裤;现在第三次试穿时,深蓝色开始微微泛白,冷冰冰的粗布仍带点湿,还不够软,但他觉察出这条裤子已在按照他的腰、他的小肚子、他的屁股、他的裆、他的大腿的形状开始缩了,紧紧地裹着,紧紧地兜着,使这个天真无邪的初一学生经历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和*……
自从那个秋天的下午之后,可以这么说,到今天我还没有脱下我的Levi’s牛仔裤。
那个时期的台湾是一个很安静、没有任何乌烟瘴气的台湾;台北也是一个很安静、没有任何乌烟瘴气的台北。就算住在龙泉街,晚上不到十点即已能随着蝉声或墙外稻田中时起时落的蛙声入睡。这种宁静的环境是不容易出现任何奇装异服的。要有的话,也只限于那批极少数念台北美国学校的子弟中的极少数。因为在五十年代初期,即使在牛仔裤的发源地,美国本土,除了劳工,除了西部学校和几个大城市中少数鼓吹自由开放或进步教育的私立学校之外,家长和学校当局都一律禁止学生穿牛仔裤上学。可以想像当时的台北,无论是在日本统治影响仍然普遍存在的台湾人之中,还是带来了当时中国大陆传统风气的那些迁台的外省人之中,牛仔裤都不是生活着装的一部分,可以说,连见也没见过。台北没见过,北京、天津、上海也都没见过。
然而这个西方文化干扰很少的沉静局面也就大约在这段期间,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被二十六个青年男女给打破了。这就是台北最早的、不属于黑社会的少年帮会,并且因为他们二十六个人给自己取的外号而使中国一个古老名词不但有了新的意义,而且成了一个新的名词:“十三太保”和“十三太妹”。不错,那个时候的确有一批台湾流氓,可能是仿效美国水兵,曾以身穿蓝色紧腰喇叭裤(脚踏一双日式高木屐)为标志,但他们穿的宽脚管的水兵裤,布比较薄,而且没有铜钉,不是现在风靡全球二十年的正宗美国牛仔裤。而这二十六个人穿的是美国土产。至于这些原始的太保太妹们何以选择了牛仔裤,即使简单地来看,原因也不止一个。这个少年帮的哥儿们、姐儿们,都是外省籍至少中产家庭的子女,多半有点海外关系,也就是说,因为台北当地买不到而能有机会托亲戚朋友直接从美国得到牛仔裤(不太可能从香港,因为当时的香港,在保守的英国殖民统治下,学生全穿制服,甚而西装领带,也没见过牛仔裤。但香港毕竟是香港,不到二十年就成为世界牛仔裤一大制造中心)。另一方面,牛仔裤越穿越帅,越旧越舒服、越漂亮,而太保太妹们都爱打扮。此外,五十年代初期的台湾很像今日的大陆,外国货很少,有的话也很贵。穿一条美国制的牛仔裤就好比今天一个上海青年戴一副外国太阳眼镜一样,以拥有一件一般人没有的东西而自以为了不起。但更重要的是,别人也认为了不起。
我一直觉得,如果当时的“十三太保”和“十三太妹”穿的不是牛仔裤的话,他们当时不会如此引人注意,他们的名声也不会如此响亮,牛仔裤更不会如此戏剧化地出现在台北市街头。在穿惯了又宽又松的衣服的中国人之中,又紧又窄的牛仔裤确实非常惹眼。我甚至觉得,当时官方和民间舆论之所以如此激烈,群起而攻之,与其说是为了这个少年帮本身,不如说是为了他们穿的是牛仔裤。帮会在中国古已有之,在台湾地区也一直有黑社会或半黑社会形式的帮会组织存在,但都没有享受到舆论给予十三太保和十三太妹的待遇,原因恐怕是在封建保守的当时台湾社会看来,穿一条*的牛仔裤可比帮会还可怕,简直比不穿裤子还要可怕。这种分析的一个旁证是,后来台湾社会上的真假道学家正是因为他们认为牛仔裤是在破坏我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文化,才将五十年代中期以来所有穿牛仔裤的人都一律称之为“太保太妹”,继续加以围打。这当中的逻辑是,太保太妹该打,主要因为他们穿的是牛仔裤,后来任何男女学生,即使不属于任何青少年帮会,但因穿的是牛仔裤而也会被扣上了“太保太妹”的帽子,所以也该打。这番道理可以用公式来表示,即,甲因为乙而该打,丙则因为乙而等于甲,因此也该打。由此即可证明牛仔裤如何刺痛了封建保守的五十年代台湾社会。但是多谢这二十六位先驱者,台北青年逐渐走上了“牛仔裤化”,而且还为台湾今日之繁荣、今日之工业化,立了投石问路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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